牧齋有學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三十五
牧齋有學集 卷第三十五 清 錢謙益 撰 薑殿揚 撰校勘記 景上海涵芬樓藏康熙甲辰初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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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齋有學集卷三十五
神道碑
和州魯氏先塋神道碑銘
余以餘年頺景討論史事蕉園之藏竹簡之籍州次
部居爰有端緒祝融作虐蕩無餘燼仰天而哭之自
此絶意于纂逑矣和陽司馬公以先世事狀策命見
眎乃喟然而嘆曰嗟乎劫灰盡而昆明開川流没而
碣石在於斯時也觀斯編也豈非三百年天球琬琰
猶在人間而𪧐老遺民所樂爲鋪陳𫾻厲者與乃按
而敘之曰魯氏濠之鍾離人高皇帝龍興自滁入和
福二兄弟四人從軍功多不受爵散居全椒和陽而
福二居和之雞籠鄉福二生文天順間以篤行徵文
生知知生資資生崑崑生四子其季則教授公也公
諱思問字汝祥少孤爲諸生攝衣冠之學宮緩步閭
巷風謖謖出縫絍間合之夕猶張燈夜讀夫婦相
莊師弟子如也壯歲授徒講誦如大師頌禮甚嚴肅
于夏楚八試𤨏院歲貢授沛縣訓導七載升儀眞教
諭公教授弟子所得束修羊分給從子及甥不名一
錢爲學官敦名行崇教條䘏寒育才俊計口食奉
貧逾于諸生時在沛張給事貞觀以諫國本里居公
敬事之危坐抗論不少引屈曰吾師儒道如是也在
儀眞鹺使𠈃請通族譜公力謝𨚫曰吾豈以侍中貂
易靑靑子衿也久之遷魯府敎授遂致仕歸家居二
十餘年以六德淑郷里以四敎課子孫褒衣大帶渥
顔秀眉兒童婦女咸指目爲人瑞沒而士𩔖師尊之
皆曰鄕先生可祭于社者也公與其元配張內行淳
備齊眉一德享年皆八十餘天啓間先後考終葬于
某地之某阡子二人長一惠字和之授官把總次一
連字逸少例貢任崇仁縣主簿司馬公名可藻則崇
仁之子也蓋教授公没後十有三年而和陽有乙亥
之變先是流賊躪滁焚巢司馬請以族行不可則奉
其父母僦居南都甫告行而城陷把總公角巾布袍
立城東塘水中賊泅而執之脅以刃不屈訶曰好硬
老子取鄜甎擊破頭額推没水而死把總之長子諸
生可爲字堯父守峨眉墩城賊登陴執之不出一語
賊怒刃亂下終不一語而死妻王氏亦死池水中而
崇仁二女長適章携六歲女及一婢投舍旁草屋焚
死次適王貽書數千言訣别父母解襪帶束頸一搤
而死和城之陷也死者二十萬人魯氏爲烈魯氏死
者百餘人敎授公一門爲烈敎授公訓戒子姓每稱
引古語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斯其芳風流塵顧不遠
與崇仁公少頴異博學善名理通老莊家言其爲人
經奇倜困資地佐邑非其好也然不以薄宦少自
假易焚枯食淡齋厨蕭然爬搔民瘼戴星出入聞訃
歸不復出申酉之交辟兵淛西山中思家念國怫鬱
盤牙時登崔嵬北望慟哭抵家旬日病猶自力端坐
而逝彌留之際循其髪而語曰此種種者幸留以下
見先人可以瞑矣丙戌歲之五月也享年六十有九
權厝于敎授公墓旁須大葬焉司馬旣對𫾻休命光
賁壤言告舊史俾書隧道之碑余惟魯氏福二兄弟
當龍興之日攀鱗附爪佽助大業知止善息歸耕終
老有餘不盡五世其昌敎授公劬躬燾後啓佑司馬
爲晉士稚爲宗伯紀箕裘之美侔于帶礪積厚流光
斯巳信矣自竇甫出於綸方胙顧汲汲焉申寵命闡
先德發皇幽濳惟恐不及者凡以述草昧之緒業著
豐𦬊之盛事於飇𢌞霧塞之後厪昭融鴻朗之思用
以標表權輿萌逹兆魄其用意良遠非茍然而巳也
余爲粗述梗槩竊比古人先塋昭德之例敘巳執筆
而深思嘸然而不自舍也蓋有徴焉亦有望焉云耳
系之銘曰
眞人龍興定江滸集師和陽耀神武豐沛雲從有四
魯植髮加竿氣成虎定鼎功成解行伍卷甲韜戈投
四弩長楫歸田築場圃周家豐鎬漢鄠杜家世城南
近尺五五世其昌綰綸組文章玉杯器簋簠矩罍規
重式章甫没祀瞽宗列豆俎縕義成風繩爾祖赤眉
黄犢敢余侮烈火淸流利刀斧骨拒骸撐激頑腐崇
仁華顚髮垂縷闔棺全歸豈牖下 柏柏司馬微
管侣邕管崎嶇扈城旋指日拏雲心赤苦手捧天章
下北戸漆書金管炤堂斧重泉長夜皎日午丹誠晃
朗白骨舞還視周原正膴膴金盌珠衣尙塵土拜命
有神心亦憮日車瞳曨木吐岷江濫觴豈能柱南
山有石比石鼓如椽大筆天可補舊史載筆匪誇詡
刻豐碑詔終古
新郷張府君合葬神道碑
新郷張府君諱某字含惺先世家廬太山洪洞下永
樂中徙衞輝府新郷縣之送佛村世有隱德七傳而
生江江生行高行高生登登生四子府君其長男也
天啓丁卯以明經貢大庭授太康儒學訓導陞武陟
敎諭崇禎戊寅之歲擢眞定府通判投劾致仕以子
司馬公貴封文林郎兵科都給事中辛巳歲十月十
三日卒于家享年七十有一先娶李贈孺人繼王累
贈太孺人生四子叔卽司馬公縉彦也又繼胡封太
孺人府君卒踰月葬於某地之阡越八年戊子司馬
公奉胡孺人柩偕二母合祔于公排纉事狀俾謙益
書隧道之碑按狀府君身偉幹倜儻負大節爲文章
師法三蘇不以餖飣爲工長垣李司馬化龍督學中
州嘆異之曰此河雒偉人也累躓鎻院爲文學掌故
不以廣文官冷少自假易寇大舉薄太康長吏物故
腰刀袴褶率士民登城礟車如雷目不一瞚㓂被創
引去署邑篆察奸摘伏老吏抱牘請署手目掉眩鄭
庶人尉卒殺武陟民于市有司莫敢問公力諍之上
官矯尾厲角詞辨導涌抵罪論死庶人推𮌎頓足無
一難也司馬舉進士授澗令鄜還問寇壘千里親朋
掩淚相向府君太呼曰車驅之王事靡盬豈兒女子
執手刺刺時乎司馬以翰林簡討改兵垣府君曰若
𢡟勉之以七尺奉聖主吾戴頭歸矣而爲德于鄕大
飢出囷粟活萬人先帝手詔旌之晚年循墻視影三
命滋益共常大署其室曰心吾因以爲號其學問得
力如此公三娶皆有婦德王孺人裙布織絍相夫課
子時人以母師而亂之方殷也司馬出萬死一生唱
義殺賊壁壘孤縣烽火四接胡孺人携弱婦稚孫間
行萬里間關匍匐孺人之丕報府君可謂復生不悔
矣嗚呼士君子積學厲行輪囷結轖而發聞于其子
者多矣生有綸綍之寵沒有堂斧之封琬琰之錄載
在國史金石之文徴諸家乘此其常也如府君者高
明顯融未竟于生前板蕩流離降割于身後陳根未
宿家室如鴟鴞棲集于墓門訓狐呌號于封樹迨乎
風塵甫息道路載夷司馬乃得以收召魂魄蘇息創
夷妥侑先靈修合兆域於是乎佳城鬱然松楸滋茂
夜臺之伉儷執手慰勞鄕里之婦孺捫淚相告德厚
流光豈可誣哉司馬忠誠純孝蘊義生風爲人臣子
可以無憾其爲合葬事畧痛憤苞塞情事盤五弘演
之剖肝未納胥中之泣血猶漬讀其詞者猶爲之蜇
鼻裂吻不忍終篇而况于親爲之者乎古今忠臣孝
子遘此者與有幾古今豐碑貞珉大書深刻文章之
放是者與有幾謙益固辭不𫉬請𢌞翔躑躅輟簡閣
筆者數四謹爲援据事狀揚𣙜梗槩而系之以銘曰
惟岳降神自中嵩張星自昔居河東文昌一𪧐應天
中張仲孝友今則公亡書十篋羅心胸墓門老表識
駮雄儒冠連蹇道側豐摳衣升堂爲禮頌甲胄干櫓
枝臨衝長𧉮封豕猶蠛蠓鉛刀一割無留蹤束書歸
臥誅蒿蓬收貯元氣還昊穹有子祉美帝簡崇横流
滄海誓奮庸天崩地坼降鞠凶稀山塡海心力窮桒
海貿易梯航通玄堂石闕加新封禮成望拜金粟風
血流漬染啼鵑紅帶劒上壠誰則恫百年臣子罔極
同丹書銀管旌𤣥宮史失求野慙瞽矇襆學敢誇鞶
帨工誰哉庾辭麥鞠窮南山有石深刻礲𣏌天虞日
鑒厥衷金銷石泐徵無終
明故貴州永寧州吏目封行人司行人贈吏部
稽勲淸吏司主事李公墓碑
李公諱尙悳字子昭其先唐西平王晟也西平第七
子憲觀察江西憲子游刺袁州始去長安家江西入
明朝徙居吉水谷村者曰唐自南唐迄今九百餘歲
二十五傳而生公曽祖學錄公衍祖縣令公楷舉鄕
書三爲令有異政從羅文恭講學學者稱株山先生
父都事公時學試策入等𨕖忠義中衞經歷升四川
都司都事公生隆慶戊午卒天啓丁卯六月得年七
十其葬之歲爲戊辰爲崇禎元年以行人司行人封
公以吏部稽勲主事贈公者今兵部侍郞元鼎也公
生而秀羸從卜人言乳于比隣劉姥一夕大雷雨忽
失所在姥驚呼執炬大索得之屋後松山鼾睡自若
人知非凡兒也少讀書作文能兼數人都事公叅戚
少𠈃軍事公單騎覲省薊門上命右司馬大閱邊騎
十六萬雲集厨傳賞賚皆倚都事公公弱冠書生白
褲單裙奮袖指麾咄嗟治辦少𠈃詗得之請與相見
長揖就席雄姿英發少𠈃與語移時嘆曰子他日經
國手也公益自喜周視塞垣然有 之志
累試不利筮仕得𠈃定府簡較楚人熊廷弼爲司理
踔悍蠭厲下吏仰視喘汗獨雅重公引與平亭決獄
商人爲奸利把持稅使隂事熊盛怒稅使以屬公公
𨚫商人賄案治其奸狀而白稅使熊喜曰此健吏能
與我抗曲者署安肅令八月鈞金束矢必歸諸公
爬搔利病不以傳遽爲解衞所末僚或候缺老不能
歸或暴卒一棺萬里側席而坐佽助經紀槖裝枵然
不自惜也歲滿當遷部中大奄使人謂公幸少顧我
當得美除公謝曰一官如芥子許夤緣貂寺何以見
魯衞之士乎未幾左遷貴州永寧州吏目公曰君命
也叱馭以往濯厲如畿輔時假人覲以行遂致仕歸
其宦跡始末如此公少壯負奇氣好讀司馬遷陳壽
諸史刺取鈎貫以儲峙其方畧巳而從曾恭端劉文
節游納履鄒忠介之門本仁祖義澤于道德醇如也
天性孝友都事殁京邸扶襯過彭蠡湖風浪暴作隣
舟覆沒伏棺呌號誓與俱沈俄而𫉬濟人以爲今之
庾公也敎子以義方不𤨏科督課旣得第訓之曰吾
生平斆學得力一不怕窮三字今以貽汝司馬公鏃
厲志操蔚爲名流公之家風也公先後凡五娶生司
馬者彭氏累贈安人前娶彭贈孺人後娶邢封太安
人子三人長卽司馬公元鼎天啓壬戌進士由行人
司擢吏部郎升光祿寺少今歷官兵部左侍郞娶
羅封安人繼娶朱瑞昌奉國中尉議汶之女賢而有
文次亨鼎光祿寺大官署丞次貞鼎邑庠生孫男五
人女三人嫁娶皆甲族光祿公葬公之後二十九年
俾舊史錢謙益書其隧道之碑余惟吉州士大夫崇
理學厲風節彬彬鄒魯鄒忠介李忠文其眉目也公
爲忠介高足弟子于忠文父子爲族屬濡染磨礲故
其文行強立有過人者其在吉州或以爲燕函越鎛
夫人能之使其游光揚聲建𥪡當世出其一節亦將
驚怖激絕以爲能事余故考德据實謹而書之用以
著此文獻之美且使世之毁儒行斥正學惡砥柱
而鐫之者亦將憮然而一歎也銘曰
使象服車用馬守閭牛鼎烹雞誰之過與介圭不琢
觚稜不圜𠈃我堅白謝彼刻鐫有誇土龍或鼠璞
明珠夜光多則抵鵲不贏其躬歸成後人崑岡燔灼
黄麻不焚鬰鬰松楸國恩斯在舊史刻文敬訊千載
墓表
雲南按察司僉事陳君墓表
君諱本字之深姓陳氏其上世鳳陽人明初徙建昌
之南城生十歲善屬文長爲羅明德弟子萬曆甲午
舉于郷乃賣文以養父母癸丑以親老謁𨕖授湖廣
承天府推宫丁巳除外艱補廣東之高州兩考皆治
行第一天啓壬戌擢南京福建道監察御史乙丑春
例轉雲南按察司僉事視驛傳之官未久聞母訃丙
寅十二月廿八日以不勝䘮卒于苫次享年六十有
二君初入臺班人主幼冲奄寺竊柄國論霧雺隂陽
交爭抗章極論以搘拄世道區别賢奸爲己任諸所
彈劾皆能人要津雄唱雌和倚禁近爲囊槖者諸所
薦引皆老成𪧐素觸邪指佞爲中外宵人所碪椎者
又多援据古義指斥左右近習斜封墨勅以摩切時
政羣小積不能容遂用例轉逐君當是時詔獄狼籍
忠貞糜爛飮章錄牒摩厲以須君等君亦旦夕懼及
而僅以病死免其可悲也君祖諱經官岳州司庾父
以忠用君南臺得贈母易氏封太孺人娶鄧氏生二
子允衡允乾女七人君殁十七年崇禎壬午葬南昌
之蓮塘又二十餘年允衡𢰅事狀請追銘于舊史氏
謙益謙益壯歲登朝事友當世之君子三十年來推
鄒忠介李忠文爲眉目二公者芒寒色正如五星之
麗天而英人志士藴義希風垂芒散翼落落然𨇠次
相望彼固曰我江右士大夫也人之指而目之者亦
曰此江右人物自以爲一輩者也於乎何其盛也丑
寅之間鉤黨獄急忠介殁忠文退而君輩咸相繼譴
死于是乎江右之聲氣取次銷縮甚且倒戈反面而
卒至于屈折腐敗不可復振然則江右之士氣與國
之元氣魄兆盛衰如潮汐之消長如葭灰之輕重識
㣲之君子能不爲深思而永嘆乎允衡之謁詞也誠
蓋有聞于鄕之先正而信爲有徵也余以爲君之章
奏副在史館危言節流聞丹靑世固多哀其志而
惜其命止于斯者可以無累書也若夫江右之士氣
𨵿乎國運桑滄之餘悠悠陸沉其能知而言之者亦
鮮矣論著君之生平而假兹石以告焉其亦君之志
也夫于是書之以遺允衡使之鑱諸墓上
周叅軍墓表
吾友程孟陽詩人也而好談天下事謂海内多故小
夫愞臣憒眊不勝任所見布衣豪傑多有膽智氣力
能爲縣官佐緩急者太倉周婁濵别駕其一人也婁
濵爲新城王司馬記室談薊 情邊畧熟爛如掌
簿余得見其人以孟陽爲知言衰老里居垂四十年
周生雲驤述其父叅軍事狀來請墓道之文余讀之
戚戚然感余心焉叅軍諱敏成字政甫别號存梧婁
濵之族弟也曽祖贈奉政大夫室祖鑣父洢奉政兄
弟取甲科者四人家世大姓爲儒才名籍甚廓落有
大畧與婁濵同志講求兵農經世之學意豁如也萬
曆戊午舉於鄕四上春官不第崇禎辛未罷歸性伉
俠觸忤州里貴人網絡張設跼蹐無所騁東事方殷
短衣匹馬投匭上書求一當 以自試婁濵止之曰
朝右名急才非黄金火齊不足當貴人意高陽公督
師新歸爲國求士可望而走也遂摳衣往謁奮髯抵
掌抗論窮日夜高陽驚喜曰公向者安在不爲我關
門助一臂立移書遼撫辟召賛畫遼東軍事遼撫新
安方一藻也君得少自發舒畫地磨盾諸公皆爲傾
倒居停副將王憲家刺探事𤼵連染下詔獄上遣中
貴人淸獄論出之復職叅軍事如故㑹瞽人周元忠
以講欵說遼撫遼撫持其議君力諍不能得亡何遂
投劾乞歸周元忠者瞽而狡有口以善卜爲名彈琵
琶琥珀詞出入 帳中自詭曽爲王化貞用間請往
探東西諸部情形虗實說二 人來歸而其實則欲
爲彼挾欵以愚我遼撫宻疏上聞武陵在中樞聞而
狂喜以爲天賛我也蠟書抵關門日夕以謀欵爲事
又爲大言罔上援引舜禹文王樂天𠈃天下之語上
下詔切責武陵惶恐孫謝而持之益堅嗟夫以一瞽
人爲司命假西市以緩東征俾數年不來我得一意
辦賊而伺間以圖彼其說如撮空如說夢彼二人者
合喙𠈃任惴極而易心也嫚書流聞武陵恐激上怒
宻囑關門改竄其辭以就欵局上不可命集議職方
郞中趙光抃再疏駁正武陵詞窮無以應第曰臣終
不敢以爲然武陵以督師出陳新甲主其議伏誅而
事始寢由今觀之一時文武大吏有目無覩甘矇師
過朝之恥其不如君者多矣語有之瞽兩目䀹奚爲
弗殺元忠與彼二人兩目䀹也其不䀹者則君與職
方而巳矣高陽之當𨵿也焚 書絶欵議嘗與余談
瞽人事廢箸而嘆以國士遇君推轂如恐不及有由
然也君以巳卯歲歸田六年而國難作堅臥讀書歸
心空門守雲棲淨戒十三年而卒七十有三娶朱氏
繼張氏子四人雲驤雲駿雲騤雲駪其葬也雲驤來
謁辭甚哀余謂君平生之可記者莫如受知于高陽
其從事于遼拄瞽人之議可以愧當世之謀國者於
是特爲論著伐石紀辭以告後世而舉所聞於吾友
者以發其端亦以爲婁濵表焉婁濵諱履時歷任撫
通判
故明死事孝廉陳君墓表
祟禎十年丁丑臨藍賊陷攸縣孝廉陳君拒戰死之
賊流寇之部落鼠竊豕突非有名王雜種滔天捲地
之衆也攸長沙下邑非如常山睢陽四戰之地守一
隅以捍天下也賊㣲則聲𫝑不大邑小則警報不廣
而文武將吏失事逃遁者交關而擁蔽之君以一舉
子橫身殉國穴頸洞胸斯可謂與古人爭烈矣朝無
巨室之弔國無納官之䘏英魂強魄悽風泣月旁魄
下土于荒燐𪧐草之間嗚呼命矣夫君殁之三年子
五簋葬君于祖塋後之子午阡漳浦臨江二閣部許
爲誌傳不果五簋間行西南重趼奔問今年緇衣入
吳請表父墓泣盡繼之以血余憐而許表之曰君諱
來學字開之宋世自金陵宦攸家焉子孫皆不仕元
父禎邑諸生也君少強學厲行以大人長德自命中
天啓丁卯鄕榜四上春官不第詩書經濟撐腸拄腹
將摩厲就𨕖少有以自表𥪡未行而難作嗚呼其可
哀也賊將及郊君告二守弁當濳兵伏石橋劫其營
弗聽既而曰離城三十里結營彼客我主必捷又弗
聽賊旣至陣弁皇遽失伍君以腰帛褁頭大呼督戰
斬賊首三人賊大至蹙君入室橫刀砍賊中五槍一
刃罵不絕口死石榴𣗳下君之兄黔寧吏目球學弟
諸生瑛學及兵民二百餘人皆力戰以死骸骨枝拒
無𨚫走者君死于丁丑十二月十七日年四十有二
娶江繼娶洪生五子五簋其長也余嘗誦楚人之歌
國殤其詞曰帶長劒兮挾秦弓首雖離兮心弗懲而
其祭祀而歌思之也比于東皇司命無崇庳焉楚人
之重國恥志敵愾蹈揚風厲若此之切也故曰楚雖
三戶亡秦必楚而漢末東諸侯誅董卓長沙兵最先
至今君之死事國殤之遺烈也城下之役與君接踵
而死者猶故長沙之子弟也楚之餘黎傳芭伐鼓歌
九歌而祀君者固將久而不替其有倜儻輕俠酹酒
墓下髮植毛𥪡欷𭭔涕泗而不自禁者君之靈爽乘
風載雲亦將慿之以有爲也余竊有厚望焉狥五簋
之請伐石而表之曰大明死事孝廉陳君之墓而又
爲區明風烈敘次其梗槩用以示今之長沙子弟俾
讀而有感云爾
明特贈翰林院待詔私謚孝介先生朱君墓表
嗚呼天下國家之所以治而不亂危而不傾者在士
氣之盛衰而巳矣夫士氣之盛也士大夫鏃礪名行
藴義生風雖其身或不用道有未光其聲氣之所擊
動若𣒰檀之香逆風而聞海內與被熏染而不自知
及其衰也士大夫嫉名行如砥柱必欲鐫而去之容
頭借面蠅營狗茍于是海內風氣澌然索然如腐骨
之載朽肉如凄風之萎殘葉物恥夷國論熸而淪胥
版蕩馴至于不可爲余往在史局身罹部黨未嘗不
嘆息于二正之季今者不死而表孝介先生之墓爲
之廢卷閣筆俛仰悲慟而不能自巳也孝介先生姓
朱氏名陛宣德升其字也萬曆天啓間吳中名行著
聞者則有若文文肅文起姚文毅孟長周忠介景文
而張孝廉異度曁德升先後抗行張朱取科名躋禁
近不若文姚厲節死忠丹靑一世亦不若周身死之
後吳中士論觀九京嗟百身者咸歸五君無行藏顯
一月踰年廵按御史祁公彪佳疏舉眞孝廉請謚風
厲海内先帝特命所司贈翰林院待詔其鎰等卜
葬何山之麓孟長私謚其孝介而異度誌其墓德升
殁後五君獨異度在余間過泌園談德升遺事語異
度曰德升食貧貴不入公府其事親養志滌厠牏視
溲溺爲生孝銜哀毁瘠羸如枯木不勝䘮爲死孝孝
介大節人所知也乙丑春奄禍方作吾黨有削籍出
國門者其門人避匿不出祖德升衆中面數之譙訶
墳赤退而愀然不樂人問之不置荅余謂德升鐫善
責過偘引義猶可能也愀然閔默退若自失不可
能也由是觀之忠介急徵時素車周旋誓與同日其
中心愀然閔黙者巳深遠矣豈徒以爲能事軒舉自
命邪異度曰然此吾志所未及也子其識之太歲癸
巳十二月十一日鎰用靑烏家言改葬鄧尉山鳯鳴
岡下屬余爲其志嗟夫德升之亡也在國家全盛之
日惜才誄德者胥以有士不遇爲恨豈知夫葉落知
秋壺氷知寒一士之存亡關于士氣之盛衰後之人
咏國殄瘁之詩有遐思而慿弔者乎迨于今二十
餘年陵谷更矣頂踵易矣遺民故老皆茫然塵劫矣
德升環堵依然流風未沫平陵八尺猶有停車而愾
嘆者信矣夫士氣之終不銷亡而葭灰黍律不與猋
風炎火偕變熄也異度之志備矣文無累書乃伐石
而表之曰
有吳孝介改葬于玆肅揖再拜庶其企而有夫疾驅
顔厚忸怩含戴齒髮如何弗思嗚呼斯石過者式之
芥菴道人塔前石表題辭
芥菴道人者崑山王在公孟夙也道人出宋文正公
旦後曾祖同祖國子司業祖法贈刑部主事父炳璿
德安府知府道人中萬曆甲午鄕舉歷官濟南同知
晚歸浮屠以卒斂以龕葬以石塔書曰芥菴道人紀
其終也道人長余二十年晚托末契記其生平行事
凡三變道人之少也風流倜儻左州右夏牽黄臂蒼
斥千金如涕吐巳而折節爲儒讀書攻苦易衣并食
寒燈環堵人不知爲秦川貴公子也其爲經義也淸
眞簡妙鐫祓煩溢松風徐奏桐新引讀其文者咸
驚其文心道氣朗出天外已而試手爲吏今高苑衞
孝婦堤禁隣邑盜決去人水涸大旱露禱畫𭛌而雨
丞濟南用兵法步勒吏卒迨捕豪右輕俠放響馬剽
劫者竿其首于木內尸虎穴中福籓之國緹騎惡子
皆搖手相戒妥尾而去叢劇病肅操刀能割不知爲
秀人偉生也山東地近三輔政聲傳聞道人一夕戒
舍人子束裝投劾竟去長吏皆驚怪其所爲過呉門
不抵家結茅習靜往來徑山天目石盂間泝大江入
蜀登峩歷匡廬愽山而歸道人以憨山和尙爲夲
師以聞谷諸上善人爲法侶以朱鷺白民爲善友繙
閱大藏修念佛三昧天啓■年丁母憂遷海鹽石佛
寺示脾疾屏醫藥六月八日子夜趺坐而逝蓋其生
平才華忠節與夫文章吏治霜降水涸三變而歸于
寂滅此所以爲道人者也寅卯之交小阿附逆奄駸
駸勸進道人語其徒曰此地近海北信朝以至則朝
于斯夕以至則夕于斯疾革微笑曰可無煩魚腹矣
幸趣埋我嗚呼佛祖之道去忠邪去孝耶慶善不悲
釋種邪鄿春不淚肉身邪荷澤不濟收復蘭布裩不
罵 邪昔者紫柏大師讀李芾傳悲慟怒侍者不
哭欲推墮崖下憨山大師中興曹谿謂當如忠臣報
國百死不悔道人少叅紫柏晚歸海印死不忘君忠
義之氣鬰然此二老人眞骨血道人生一子先卒孫
棨舉于崇禎末年棲遲席㡌甘爲遺民今年過余而
泣曰先祖塔在西山竺塢三十餘年歲時麥飯非首
陽之薇也請得夫子刻辭以代仁者之粟庶或饗焉
余曰諾此吾志也遂書之假兹石以表
海陽孫徵士照隣墓碑
古之孝子親殁而不忍死其親也于是乎狠子之闕
京兆之阡窮高極深致力于其所可盡而相誇詡以
爲能事風氣漸開人知文章之爲重移其力于大書
深刻以祈不朽而輓近世乃益靡矣萬曆中汪司馬
以文章主盟谼中徽人之思不朽其親者爭乞其片
言隻字以爲天球琬琰而孫照隣之葬其親也又重
之以方司徒王太原李京山之文碑版流傳照曜四
裔未及百年谼中之文霜降水潦索然無有向之高
文大篇亦皆翳然簡牘于是照隣之子丕璨以照隣
之墓石請于松圓程孟陽孟陽殁又倩乳山道士林
古度孫子之意以爲徵文于名公鉅以侈其親不
若逸人遺老之近而有徵也蓋古之孝子所以不死
其親者至于孫子而益窮其所請求亦三變而益切
甚矣其可悲也而孫子之意不但巳也介陳子伯璣
請余爲其傳余不能知照隣而孟陽則所謂昔者吾
友也余盛壯爲文章以孟陽爲鏃礪孟陽之期待余
者不輕而余之自視不敢以不重孟陽旣殁余亦老
且廢矣世人之施易余文日甚而余之爲文不得不
輕今孫子方屬余以不朽其親而値余簡賤其文之
日孫子之屬余也其重不啻萬鈞而以予文爲之引
曽不足當一髮又何怪其迫蹙詘屈而無以承命乎
然孝子之請不可以辭而伯璣助之益力乃按乳山
子之狀而敘之曰孫君諱光宗字照隣唐金吾上將
軍之裔而貞惠公 之子也孝友節俠蘊義生風先
世荆園歸世父而自避地爲奕園與詩人潘景升輩
嘯歌其中洗梧倚竹移日忘世者其生平也負笈吴
越間與王百谷葛震父范東生李長蘅諸人班荆投
分名𥿄刺門無一俗子嗜好在山水詩書游戲篆刻
與吾行相上下其餘事也少師事嘉興項希憲希憲
視學山東念其食貧屢招之不往且死以長箋屬其
子照隣希憲命從子仲展爲之師飮食教誨克有成
立仲展余門人也君子謂孫項之交有終始而仲展
之風義亦可書也嗚呼讀孫氏之家傳俛仰再世人
子之欲不死其親可謂至于斯極者矣惜夫余文日
益輕而無以塞孫子之意也古之人有所表著而懼
其磨滅也上則刻之于山下則沉之于淵居今之世
岸谷爲陵余雖欲大書深刻倣古人之爲也其又何
所措乎雖然斯文之屬于余固吾友孟陽有墜言而
未竟者也去今十九年矣狥伯璣之請爲伐石而表
其墓以終吾孟陽許劒之義則亦庶乎其可哉
太學生約之翁君墓表
洞庭之東山山𢌞水襲風氣堅宻二百年來靈人秀
士含章挺生而王濟之蔡九逵爲最木奴千頭列隊
百重高貲富人公擅山川而翁氏爲最翁氏自建炎
南渡卜居此山嘉靖中少山公籩用計然策起家鉅
萬次子見滄公啓陽權奇倜儻不事纎微居積而家
益大其子弟多讀書好行其德有聞於時而太學約
之君其魁然者也約之名彦博别字靑崖爲見滄公
第四子生而高顙豐頥具大人相規言矩行未嘗有
子弟之過揣摩當世天下事數著可了才鋒四應意
豁如也毁齒哭父以執䘮聞奉母搤臂嚙指沒身如
嬰兒傾槖以扞鶺鴒之難伯兄之殁也撫其子如子
與朋友交以然諾爲生槥死梁渉餔餒絮凍歲大
祲民無菜色無道殣郷人以爲霖雨焉亂後勅戒閭
里部署賔客子弟束伍完守郷人以爲城池焉舉倍
稱之息以市義緣手散去人或規之君笑曰釋氏以
布施爲藏此戔戔者今入吾藏中矣築室考槃左琴
右書自比逸民遺老而以病卒年五十有五丙申歲
臘月九日也子十人長天游邑諸生次天潮天澍天
溥天浩天波天淳天瀚天濬天泓女六人孫男女十
人墓在金庭玉塢之陽余以乙未秋避地東山徧訪
雅人高士而君巳病不及見間與二三父老論此山
人士風槩以爲約之如介圭蒼璧溫潤縝宻而其精
神乃時時見於山川不可掩也又踰年而約之遂殁
國有俊民家有收子殆亦湖山秀氣鍾英傑岀而奄
然與世運澌盡可哀也巳天游孝而才傷其仰没于
身後也泣而請余表其墓余與劇談舊事相顧愾嘆
者久之書之皇極曰凡厥正人旣富方穀史曰人富
而仁義附此世道之常也逮德下衰九嬰竝作瓊弁
之濟師也寔沈之司祖也神亦有頼焉而况于人
乎古之君子修詞立誠不欺存殁是是非非芒寒而
杓正所謂陳信而無愧詞者也殺枯竹𭊌朽骨猶可
以告誡末世之神而叅持其聳抑之坊余雖老耄
夫安能而避諸故於天游之請而遂爲詮次其槩以
表之使之鑱諸墓上歲在壬寅十月而文成于九月
十五日石渠舊史虞山東澗遺老錢謙益爲表
敎讀謝君墳表
謝君名恒字行甫長洲人夲朱氏從姑姓爲謝讀書
識字謹謹爲童子師敎授我兒孫愛及孫桂哥桂哥
早慧戊戌秋病殤君窮老失所倚哭而神傷踰二十
年遂不起庚子九月十一日也年七十有七君爲人
遲重拙訥不多言笑晩年誦金剛經臨終忽若有悟
屬其壻曰未生前無有我身死後我仍無用釋氏茶
毘法歸潔于無勿葬薶以累我口號一偈云今日今
時聞道辰世緣巳盡佛緣興遺骸不用埋黄土速倩
紅雲送太淸女若壻不忍從用俗禮殯葬而以遺言
付余予爲之表曰韓退之有言今人適數百里岀門
惘惘有離别可憐之色持襆被入三省顧婢子語
刺刺不能休死生大故少别千年使使萬里外國
君能脫然如是過退之所云遠矣世人䕃高華席富
厚床蓐淹頓兒孫扶繞風力火箭伯催促求延無
力欲去不忍視吾君免園村夫子單丁㷀獨布被瓦
燈談笑解脫其所得孰多世眼梦梦猶羨彼爲五福
而閔此爲五窮不亦悲乎君以死之日爲聞道之辰
死生幻化何有于身後之名吾以爲如君之警悟可
使世之坦化者聳談空者懼而蠅營縛汨没五濁
之中者亦或䆿而少悟也故論次其語伐石而表其
墓墓在虞山之陽君無子以女爲子而女又無子旣
葬其女與其夫皆穿穴墓傍他日以次祔焉
贈太孺人趙氏墓表
贈太孺人趙氏吏部左侍郞謚文毅諱用賢之孫敘
州府知府趙隆美之子歸於封御史錢裔文湖廣道
監察御史錢岱之孫婦湖廣按察使錢時俊之婦也
孺人歸於錢生二男子二女子延宅生六齡而孺人
殁崇禎戊辰九月一日也年二十有八延宅舉順治
壬辰進士自行人擢江南道御史再命封父如其官
母贈太孺人出視茶馬報浚請假歸葬卜地於殿橋
之新阡請其舅氏宮允士春具狀而謁余表其墓當
孺人來嬪余侍先大夫人傳姆往來稱其肅而溫婉
而字太夫人喜曰九五房世有婦德小四房新壻又
賢宜有令子九五房者吾錢兩大支之别稱如梁世
湖頭六宅之云敘州與余異姓兄弟夫人何長史女
年家老娣也孺人之殁也敘州告我曰吾女之適錢
也老妻曰吾內事無所助今亡矣指二妹而泣曰汝
娣在汝嫁事不累我我有言亦不患無可告語也先
太夫人聞之而嘆遣媼問慰敘州夫人久而不絶宮
諭之述其妹也余以中外之言徵之冂信嗚呼以孺
人之賢無祿卽世以歲之不閒殯於郊外孤襯布帷
燈晝寒長夜漫漫不見白日三十餘年於此今所
產六歲兒嶄然成立繡衣鐵冠持節還里奉翟茀之
寵命以大葬其母宗黨婦孺聚觀歎息咸曰幸哉有
子孺人不但不殀且不亡矣而延宅曰未也必請於
文章鉅公謀所以示永久而不没者有宗老舊史氏
在盍先諸余於是不忍以耄老辭而爲之表曰孝哉
延宅自羈貫以至入官搤臂嚙指未嘗不念母勤也
乘驄𭣄轡登車有光營魂寤寐未嘗不在荒郊淺土
間也古人有言凱風寒泉之思實鍾厥心延宅之報
其母者莫此爲大斯所謂永久而不没者也昔者王
介甫銘吾宗公輔之母而申言之曰吾所謂閭巷之
士以爲太夫人榮者明天下有識者之不然也太夫
人之賢能異於閭巷之士而與天下有識同然則余
之所稱宗黨婦孺聚觀歎息者豈非介甫所謂閭巷
之士以爲太夫人榮者與自今以往延宅立名砥節
日進而未已立言之君子歸美於娠賢育德昭母儀
於圖頌固將大書特書不一書而足也余故窃取介
甫之義以爲之表而鑱諸石以竢焉
牧齋有學集卷三十五終